第四章 三百英尺-《南风喃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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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个拍品,是一只宋代龙纹梅瓶。

    傅清时侧目,看见一直懒洋洋的霓喃坐直了身子,目光灼灼地盯着拍卖台。他们的座位在第二排,算是很佳的位置了,能够很清晰地看清展台上梅瓶的纹路,但霓喃身子一直往前倾,将眼睛睁大再睁大。

    傅清时拽住她的手臂,将她往后拉了拉,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将记忆里的瓷器图片与展台上的一一比对后,霓喃心里其实已有答案,然而听到他这样笃定的声音,希望彻底落空。

    她靠回椅背,抬头望了他一眼,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,浮着同自己一样的失望。

    之后五个拍品,分别是三只宋代青瓷瓶和两只元代瓷碗,俱是价值连城的佳品,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。

    geremia先生最后也是空手而归。

    周商言在拍卖会结束后就离开了佛罗伦萨,走前他再次问霓喃,是否需要给她找个看护,霓喃谢绝了他的好意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秦艽。

    geremia先生邀请傅清时与霓喃一起共进晚餐,她本想拒绝,但傅清时说,邀请卡的事是老头儿帮忙的,她便应了下来。

    老头儿十分贴心,照顾霓喃行走不便,用餐地点就设在了酒店餐厅。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一起吃饭,三人都已经在餐厅坐下来了,geremia被一通电话叫走,说是秘书有很急的事情要找他开视频会议。

    老头儿招呼侍者将账单记到他房间名下,又嘱咐霓喃尽管点想吃的,然后才满怀歉意地离开。

    霓喃问:“geremia先生今天没有看中的东西吗?”

    “今天的东西都不算差,最后压轴的那只玉壶春瓶算得上珍品了。但老头儿在元瓷中只爱釉里红,青白、白釉瓷入不了他的眼,釉里红是元瓷中的极品,制作技术与烧制工艺比青花更难以掌握,因此传世极少。据我所知,国内博物馆也只收藏了两三只。能流落到拍卖会上的,更是寥寥。”

    霓喃有些好奇:“你专门学过古董鉴定?”

    “没有,闲暇兴趣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兴趣可真值钱,听说古董鉴定师特能赚。”霓喃身体往前倾了倾,凑近他,眼睛亮亮的,压低声音问,“哎,鉴定一单多少钱?”

    傅清时双手撑在桌子上,身体也微微往前倾:“怎么,你想干这个?”

    霓喃挑眉:“怕我抢你生意啊?”

    傅清时忍不住笑了,说:“霓喃,古董世界像片深不可测的海,我没那么大本事,只是对海底捞出来的东西多一点了解而已。这不是我的职业,也没想过走这条路。我这次陪geremia出席拍卖会,没有收他的费用。他是我恩师的好友。”

    他对古董鉴定没什么兴趣,对富豪们才玩得起的拍卖会也没兴趣,这些年,他想尽办法参加各种拍卖会,只是想通过这个圈子寻找七年前消失的那批宋明瓷器的线索。

    “我跟你来拍卖会的目的是一样的。”他顿了顿,轻叹一声,“但就算找到了从‘知远号’上消失的瓷器,也还是有个难题——当年考古的所有资料数据,都随着那批瓷器一并消失了。没有资料图片,就没有证据。”

    霓喃没有接话,她微低着头,神色平静,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傅清时凝视了她片刻,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
    菜上来了,地道的意式料理,口味不惊艳也不难吃,geremia特意准备的好酒被搁置了,两人都不沾酒。

    饭毕,等甜点的时候,霓喃找侍者借了两张白纸与笔,她将杯碟移开,低头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。

    傅清时喝着水,好奇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放下笔,白纸一折一叠,很快在她手中化成了一艘小小的漂亮的船。

    他笑问:“你折这个干吗?”

    她将折好的船放在一旁,开始折另一只,这回动作放慢了,她微垂着头,边折纸边说:“我爸爸的老家在一个小渔村里,爷爷奶奶去世得早,他只在清明与中元节时会回去,我小时候跟他去祭拜过,村里有个风俗,祭拜亲人时会放河灯。”

    第二只小纸船也折好了。

    她抬头,轻声说:“今天是8月27号。”

    他胸口一窒。

    这个日子,他永生难忘。

    他忽然猜到她为什么叠纸船了。

    “异国他乡,没有河灯,就以纸船替代吧。”

    佛罗伦萨地处山谷环抱之中,没有海,阿尔诺河横贯市内,两岸跨有七座桥梁。他们没有去城中心最繁华热闹的老桥,避开人潮找了一座安静的桥。

    下到河岸时,傅清时颇费了一番功夫,他先将霓喃抱下去,再折返去搬轮椅。

    霓喃舍掉了轮椅,直接席地而坐,她将一只纸船递给傅清时,而后弯腰将自己手中的那只写了字的轻轻放在水中,水波荡漾,很快,小纸船便晃晃悠悠地飘远了。

    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纸船,眼中浮上浅浅的雾气。

    七年前的今天,父亲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,便随着印度洋的洋流不知飘向了何处,尸骨无存。

    海洋如此浩瀚,离故土数万公里,爸爸,你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?如果找不到,你看到我为你叠的纸船了吗?

    我有轻舟,能否渡你魂归故里?又是否能将我深切的思念传递?

    当年事故轰动一时,但这么多年过去了,再惨烈的事也渐渐被世人淡忘,谁还记得那九缕长眠于深海的孤魂?

    但是,爸爸,我没有忘。

    永远都不会。

    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

    在另一片土地上,也有人从未忘记。

    时间往回拨几个小时,北京时间晚上九点,岛城。

    漫长的海岸线的尽头,涨落的潮水在夜色中争先恐后地亲吻着岩石与沙滩,天空中无星无月,这是一片僻静的沙滩,没有路灯,唯有淡淡的天光俯视着整片海洋。

    胡蝶赤足站在海滩边,席卷而来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裤脚,她没有避开,她抬起手腕,将瓶中的酒一点一点洒入海中,米酒的醇香顷刻间便混入海水的咸腥中,一波小浪卷来又褪去,将那带着香味的液体卷走,与大海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“哥,这是妈妈今年新酿的米酒,你最爱的。”胡蝶举起手中新开的一瓶酒,与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大海碰了碰,忽然提高声音喊道,“哥,你酒量比我好,你干了,我随意啊。”

    酒入喉咙,清凉又灼热,刺得她鼻头微微发酸。

    她在那里站了许久,直至那一瓶米酒见了底,她才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她沿着沙滩往前走,几分钟后,她顿住脚步。

    不远处,有人席地而坐,正望着大海出神,一动不动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胡蝶静立了良久,那人都没有察觉到,他一心一意地沉沦在自己的思绪里。

    她轻叹了口气,走过去,在他身边坐下。

    “傅律师。”

    傅清平看了她一眼,没有丝毫惊讶地冲她微点了下头:“胡警官。”声音淡漠,甚至带了一丝冷。

    胡蝶拢了拢双臂,入秋了,夜晚的海风吹来的全是凉意。

    静坐的两人一时无言,耳边唯有海浪声声。倒也没有觉得尴尬,胡蝶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。这几年来,这一天的夜晚,他们总在同一片海域相遇,其实并没有事先约定,但总是这么巧,不早不晚。

    巧吗?人世间很多的巧合,不过是有心人的故意为之。

    胡蝶侧眸看他,细微的光线下,那张英俊的脸一如既往,静默如巍峨的高山,山顶上覆盖着茫茫白雪,千年万年不化。她的目光一碰触,便是扑面而来的冷冽,那是她再炙热的眼神也无法融化的冰原。

    “你带的酒还有吗?”傅清平忽然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“有。”她将包里的酒取出,只剩下最后一瓶了。

    他起身,往公路那边走,回来时手中拿了两只一次性纸杯,递给她一只:“陪我喝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淡漠低沉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请求,胡蝶根本无法拒绝,只是……

    “你明天早上不是要开庭吗……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,她便意识到不对,果然,傅清平投来一记疑惑的眼神,但很快就化作了了然。

    胡蝶的心思在那眼神中无处遁形,她咬着唇低下头去,还好,他没有追问“你怎么会知道”。

    他说:“想喝。麻烦你回头帮我叫个代驾。”

    胡蝶“扑哧”笑了,他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。

    因为工作关系,胡蝶跟傅清平喝过一次酒,做律师的,应酬难免,她以为他酒量应该还行,结果,一杯白酒就将他放倒了!

    自家酿的米酒,度数不算高,但后劲足,心情不好的人喝起来,尤其醉得快。

    胡蝶看着才喝了一杯就抱头伏在膝盖上的傅清平,朝他投去一个“早料到如此”的无奈眼神。

    她给代驾公司打了个电话,然后扶起傅清平走向他的车。胡蝶体能再好,扶着个昏沉沉的高大男人走那么远一段路,到最后也有点力不从心,她微喘着将他放倒在后座。她从另一边车门上车,将他的头轻轻抬起,放在自己的腿上。

    她低头凝视他,两人离得近,气息相缠,他呼吸间的酒味不重,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酒香。他嘴角微动,她俯身靠近,听清他的呓语:“景色,景色……”

    她浑身一僵,前一刻心里生出的无限柔情旖旎立即被冷水浇了个彻头彻尾,她眼中的冷静与清明瞬间归位。

    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。

    她靠在车门上,望着远处的海,抱紧手臂,觉得海风更冷了。

    景色,景色。这个名字,她七年前第一次听到,与哥哥胡昊的名字并列在遇难者名单里,是傅清平的未婚妻。

    他心里有一片绝世风景,经年永不褪色。他曾经沧海难为水,而她,她是蝴蝶飞不过沧海。

    海岸线往南十公里,有一座陡峭的山,山上古树参天,植物茂密,环境十分清幽。山顶上有座小寺庙,年代久远,庙宇显得陈旧破败,因为离市区远,上山的路也不太好走,因此寺庙里经年冷清,香火不盛。

    入了夜的寺庙,更显得清冷,灯火如豆,在大殿里缥缥缈缈,映着高高在上的菩萨像,它慈眉善目,百年千年神色不变地俯视着芸芸众生。

    谢斐站在菩萨像下,抬头静静凝视了许久。

    他转身,走到大殿左侧供奉长明灯的地方,架子上上下两排,依次点了九盏长明灯,烛火微微荡漾。他拿起酥油盏,为那九盏灯一一添油,“噗”的一声轻响,火苗遇油燃得更旺。

    油添完,他放下油盏,一秒钟都没再作停留,他疾步走出大殿。

    老和尚站在门口,问他:“施主,这么晚了,要留宿吗?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我就走。谢谢师父。”谢斐走到门口的功德箱边,将一只厚厚的信封丢了进去。

    老和尚双手合十,道了句谢。

    “麻烦师父了。”谢斐颔首,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老和尚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,才转身进了大殿,他站在那九盏长明灯前,用竹枝拨了拨灯芯。

    这九盏灯,自七年前点燃,灯火终年不灭。而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,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到这里,有时是黄昏,有时是夜晚,他有时待上两三个小时,有时也如今晚一样,停留十几分钟就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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